坟(下)
那人笑了一声,似乎听到什么笑话,说:“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?你以为我要温白羽的血,是让自己长生不老吗?腊月一过,就是我的大限,三十个年头,对于我来说,已经足够了,只剩下几个月,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?”
他说着,顿了一下,继续说:“我要用他的血救一个人。必须这样做……”
万俟景侯听他这样说,突然放下了手,并不再拿匕首指着他,而是冷笑了一声,说:“救谁?”
那人没有说话。
万俟景侯反而了然的说:“救雨渭阳。”
那人眯了眯眼睛,说:“你果然厉害,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。”
万俟景侯的情绪似乎比之前稳定了许多,收起了暴戾的神情,又变的很淡然,似乎十拿九稳。
万俟景侯说:“雨渭阳是短命的鬼脉,身体里积攒的尸气很足,但是他并不常年接触尸体,这只能说明一点,他是粽子和人的后代,你曾经说过,他们长得很像,如果我没猜错,雨渭阳就是小红的孩子吧。”
那人喉咙里发出“呵呵”的笑声,万俟景侯又说:“那天在医院碰到雨渭阳,他说去复查眼睛,这倒让我注意到了,雨渭阳的眼睛看似与常人无异,其实他早就是个瞎子了,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有血色,是你打碎了血玉,做成了眼睛让他复明的,我说的对吗。”
那人点点头,笑着说:“你说的都对。”
万俟景侯说:“你为雨渭阳做了这么多事,无非就是想报恩,温白羽到底是不是凤凰血,能不能给雨渭阳续命还不一定,但是咱们三个人都在这里,你把雨渭阳一个人留在墓室里,到处都是你布下的尸人,他死是一定的。”
那人双目一眯,万俟景侯说:“既然你为了雨渭阳什么都能做,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,虽然你是坟鸟,但也属于凤凰的种族,同样有凤凰胆,凤凰胆是极阳之物,克制鬼脉绰绰有余,只看你舍不舍得给他。”
那人终于面色松动了,笑了一声,将温白羽突然抛出,万俟景侯伸手将人揽在怀里,低下头来仔细检查昏迷中的温白羽,已经没有了方才游刃有余的态度,迅速检查之后,才松了一口气。
那人笑着说:“万俟景侯,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同。”
他说完,突然转身走进了墓道。
温白羽最后的意识还在被鬼手拖进棺材里,他意识朦胧,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抱着你自己,“啊”的大叫一声,猛地从昏迷中醒来。
温白羽一睁眼,第一个看到的是万俟景侯,当即吓了一跳,还以为自己做梦,说:“怎么是你?我怎么了?”
万俟景侯说:“你刚才一直昏迷,现在没事了。”
温白羽立刻从万俟景侯怀里站了起来,看了看四周,说:“这是哪里,刚才我不是在墓室里?对了,雨渭阳呢?”
万俟景侯也站起来,说:“他应该还在主墓室,咱们在主墓室的棺椁下面。”
万俟景侯一站起来,温白羽就看到他身上全是血迹,黑色的衣服已经斑斑驳驳,脸上,胳膊上,裤子上,无一幸免,有的伤口已经愈合了,有的伤口则还冒着血。
温白羽诧异的说: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万俟景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,很淡然的说:“没事,刚才着了道。”
温白羽一边从背包里掏出绷带,一边说:“快包扎,包扎完了咱们去找雨渭阳,他一个人又什么都不懂,肯定吓坏了。”
万俟景侯看温白羽小心翼翼的给自己包扎,说:“不用担心雨渭阳,自有人会去管他。”
温白羽没有听懂,想了半天,这个墓里也就他们三个人,其他都是端着枪的,哪有人会去管雨渭阳。
两个人从墓道里退了出来,棺材底下开洞并不深,但是四壁光滑,根本爬不上去。
万俟景侯说:“你抱着我的腰。”
温白羽赶紧依言双手紧紧抱住万俟景侯的腰,就感觉万俟景侯突然跳起来,然后双手“啪”的一声扣在了棺材底部的边沿上,双臂一用力,硬生生的带着温白羽从棺材底下爬了上来。
他们从主墓室的棺材里走出来,温白羽感觉手心里湿乎乎的,低头一看,竟然是血!
万俟景侯刚才的动作又把伤口抻裂了,绷带都不管用,已经阴湿了一片。
温白羽赶紧又给他包扎了一遍,就在这个时候,突听有人的惨叫声从墓室外传来,但是因为隔得比较遥远,所以听得非常缥缈。
然后是“咯咯咯”的声音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动。
温白羽说:“不会是雨渭阳出事了吧?”
雨渭阳发现温白羽不见了,恐惧的心理一下席卷上来,他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在墓里待过,跟着万俟景侯和温白羽还能壮壮胆子,他自己就是个白面书生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只知道一些书面知识,下了墓就是纸上谈兵。
而且雨渭阳发现,自己晕血,少量的血还可以,就像刚才看到大片的血迹,就会心慌头晕,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,而且手脚发凉,似乎要从心脏开始冰冻……
雨渭阳不知道,其实他并不是晕血,而是所谓的鬼脉,鬼脉天生聚阴,体内存积了不少尸气,鬼脉的人本身就活不长,随着年龄增长,阴气越来越足,阳气枯竭,最后都难逃一死。而且鬼脉的身体极其怕冷,惧怕阴寒的东西,一碰到阴寒的东西,会催促体内阳气枯竭。
雨渭阳一个人站在墓室里,他睁大了眼睛,在原地转了两圈,什么也没有,没有声音,没有人影,不知道温白羽怎么一瞬间不见了。
他站在原地,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等,就在这个时候,棺材里的小红衣服突然动了一下。
雨渭阳吓得呼吸都急促起来,强让自己镇定下来,双眼紧紧盯着那具棺材。
“咯……咯咯……”
雨渭阳吓得后退了一步,小红的衣服似乎无风自动,还发出奇怪的声音,随即整个玉雕都耸动了几下,然后几只极瘦极瘦的触角从棺材中伸了出来……
是蜘蛛!
巨大的蜘蛛,腿很长,一直藏在棺材里面,它的腿扒住棺材的边缘,从里面慢慢的爬了出来。
雨渭阳吓得差点跪下,那蜘蛛爬出来,身体比平常见到的蜘蛛要大上几十倍,而且蜘蛛竟然顶着一张人脸,两只绿豆一样的眼睛,发着绿色的光芒,正盯着雨渭阳看!
雨渭阳双腿发抖,慢慢的后退了一步,蜘蛛八只腿突然动了一下,一下往前跃出了半米,速度极快,并且发出“咯咯”的声音。
雨渭阳不敢再停留,猛地回身向墓室外跑去,人脸的蜘蛛突然“咯!”的大叫了一声,也迅速向墓室外冲出去。
雨渭阳发足狂奔,也不知道哪条路,只要有路就往前跑,蜘蛛在身后紧追不舍。
雨渭阳跑了几步,就听到前面有人声,似乎有人在说话,还以为是温白羽他们,没想到跑近一看,竟然是刚才带着枪的那伙人。
那伙人看见雨渭阳,端起枪来要打,紧跟着就看到了追在后面的人脸蜘蛛,吓得大喊:“开枪!开枪!”
“嘭!”
“嘭嘭!”
那些人连开了数枪,人脸蜘蛛的动作却异常的敏锐,竟然能躲过枪子儿,雨渭阳就听“嗖”的一声风声,然后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。
雨渭阳一咬牙,身体猛地压下去,突然扑倒在地。
人脸蜘蛛窜过来,堪堪擦着雨渭阳的后背,从他背上擦了过去,划的雨渭阳后背一阵火辣辣的,像是要着火。
雨渭阳心里一沉,恐怕这蜘蛛的爪子上有毒。
他扑在地上,磕的下巴生疼,就听身边“啊啊啊啊!!!”的嚎叫声,雨渭阳忍着生疼抬头一看。
“咯咯咯、咯咯咯咯咯……”
就见那蜘蛛越过自己,正好扑在一个男人身上,男人想要开枪,那人脸蜘蛛却用爪子瞬间抓住男人,然后张开大嘴,一下啃掉了男人的脸……
雨渭阳胃里一阵恶心,立刻就要吐出来,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,其他男人也大喊着:“快跑!快跑!这是个怪物!它身上有毒!别让它碰了!”
雨渭阳只感觉脚下有黏黏的感觉,突然脚脖子一紧,身子猛地向前扑去,“嘭”的一声栽倒在地,随即后背一重,人脸蜘蛛已经近前,用细腿压住雨渭阳,几只长腿动作迅速,就听“簌簌簌”的声音,竟然开始织网,将雨渭阳全身捆住。
雨渭阳感觉身上又冷,又是恶心,一股绝望涌上来。
“雨渭阳!”
是温白羽的声音,雨渭阳突然睁开眼睛,就看见温白羽和万俟景侯从墓道深处跑过来,雨渭阳心脏猛跳。
只不过那人脸蜘蛛竟然非常狡猾,看见温白羽他们过来,突然又开始吐丝织网,快速的织出一张黑色的大网,将墓道整个都封死了。
温白羽只能隐约看见大网后面的雨渭阳,立刻翻找着背包,说:“火!打火机有吗,把这网烧了,烧了!啊……找到了!”
万俟景侯突然按住他拿着打火机的手,说:“不能烧,他吐出的网上有细小的黑色虫尸,这种虫尸遇到高温会快速分解出带有腐蚀性的毒液,如果放火,雨渭阳就死定了。”
温白羽见到雨渭阳被蜘蛛压着,咽了口唾沫,说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万俟景侯却显得不着急,说:“稍安勿躁。”
他说完了,随即又说:“还不出来吗?”
温白羽有些奇怪,也不知道万俟景侯突然对谁说话,就好像自言自语一样。
“咯咯咯咯咯、咯咯!”
蜘蛛磨蹭着细细的长腿,在雨渭阳的脸上轻轻的划过,似乎在戏弄被捕的猎物,雨渭阳死死闭着眼睛,心里已经凉了一片,只觉得心口发紧,心脏好像要被冻冰了,连喘息都很困难。
“咯……”
人脸蜘蛛猛地一压长腿,随即将可怕的人脸扎下来,雨渭阳咬紧牙关,还以为自己就要像之前的男人一样被蜘蛛一口啃掉脸,然后他却没感觉到疼痛,反而耳边“咯!”的一声大吼。
雨渭阳顿时感觉身上的重量变轻了,人脸蜘蛛跌在旁边不停的抽搐挣扎,地上一片绿色的臭水,臭水上掉落着几只蜘蛛的长腿。
雨渭阳粗重的喘着气,死里逃生的感觉就像抽掉了筋,让他浑身都没有力气。
忽然一个黑影落下来,雨渭阳睁眼去看,只见自己眼前站着一个人。
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,身材十分高大,五官端正硬朗,带着一股居家好男人的温和。
雨渭阳睁大了眼睛,有些不可置信,说:“唐子?!”
唐子走过来,蹲下,掌心摊开,就听“啪”的一声闷响,束缚住雨渭阳的蜘蛛丝突然全都断了。
雨渭阳失去了束缚,一下摊在地上,双眼有些失神,身体不停的颤抖着,似乎要痉挛了一般。
唐子将雨渭阳抱在怀里,雨渭阳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,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也紧紧抱着唐子,感受到唐子身上温热的气息,嗓子里叹息了一声,无意识的说:“好暖和……”
雨渭阳说到第三个字,声音已经小的听不清了,随即双眼一闭,昏睡了过去。
唐子只觉得怀里的人体温很低,低到不像一个活人。
温白羽吃惊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唐子,他的脸上照样带着温和,却没有平时的憨厚,双目注视着怀中的雨渭阳,似乎墓道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已。
温白羽试探的叫了一声:“唐子?”
唐子慢慢的抬起头来,透过黑色的蜘蛛网,看向温白羽。
温白羽刚想再说话,唐子忽然抬了一下手,那蜘蛛网霎那之间破碎了,一下掉在地上,看的温白羽都愣住了。
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他真的不相信,不过现在也不得不信,唐子必然就是村民口中的男孩,神鸟坟了。
唐子对温白羽笑了笑,语气淡淡的说:“老板和雨老板的关系看起来不错,麻烦老板以后多照顾照顾雨老板……”
温白羽皱了皱眉,不知道唐子突然在说什么,不过转念一想,好像明白了,他记得村民说坟鸟活不过三十年,如今就是第三十个年头,难道唐子是在和他交代“遗言”?!
唐子慢慢的说:“我走到哪里都是灾祸,谢谢老板收留了我这么多年,你是第二个收留我的人。”
他说着,看向万俟景侯,说:“我想请你帮一个忙。”
万俟景侯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唐子说:“我听说过龙鳞匕首,至阳之物,可以借阴兵……我想请你用匕首刨开我的腔子,取凤凰胆救他,他现在身上很冷……”
温白羽吓了一跳,说:“唐子你在说什么?!”
唐子抱着雨渭阳,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,笑着说:“雨渭阳是小红的儿子,我常说雨老板像小红,那是自然的了,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更像了……”
温白羽更是吃惊,虽然之前村民说雨渭阳的眼睛像小红,但是温白羽没当回事,之前唐子也说过,不过唐子见谁都说像小红,温白羽自然更加没当回事,没想到雨渭阳竟然是小红的儿子。
唐子继续说:“他从出生起,就没见过母亲,因为她的母亲被人说成怪物,害怕雨渭阳被怪物吃掉……”
山林那场大火,唐子化成坟鸟,冲上天际,久久盘旋在大火之间,他只听见女人的哀嚎声,在最后的时候,喊着他的孩子……
后来山火熄灭了,小红的尸体却已经付之一炬,再也找不到了。
唐子在山上无意中找到了襄王墓,襄王墓中有鸿鹄陪葬,凤凰血可以让死人复生,唐子当时很兴奋,只不过这座墓,又是一座疑冢而已。
唐子将玉雕的尸体放在墓冢里,开始守护这座古墓。
二十年,唐子出了村子,一直在寻找着小红的儿子,为了报答小红当年的收养之恩。
后来真的让唐子找到了,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他长得和小红像极了,尤其是那双眼睛,黑亮亮的,充满了善意和温和,年轻人也喜欢笑,笑起来非常斯文。
他叫雨渭阳。
唐子很兴奋,他找到了这个人,之后的日子,他不断的、频繁出现在雨渭阳身边,却不敢和他说话,因为坟鸟是不祥的,天生受到诅咒,是灾祸的根源。
唐子的谨慎并没有给雨渭阳带来什么好结果,虽然他没有和雨渭阳说过一句话,但是雨渭阳还是遇到了灾祸。
在一次雨渭阳去陕西接货的路上,大巴从山上翻了下去,雨渭阳虽然活着,双眼却已经瞎了。
唐子无数次看到雨渭阳坐在潘家园的小店里,阳光从屋檐泄露下来,照在他的脸上,他的眼睛却毫无神采,乌黑,但不发亮,一个人默默的坐着。
唐子仿佛受不了少年人失去生机的样子,他开启了棺木,取出了陪葬的血玉,用掉半块血玉,做成了一对眼睛。
然而血玉是尸体的积血侵染而成,是极阴之物,雨渭阳本身就是鬼脉,天生体弱,身体里尸气堆积,再加上血玉,这无异于缩短了雨渭阳的寿命。
唐子开始急躁,三十年了,这一年就是他的最后一年,马上他就要在火中化为灰烬,马上就不能再守护这个年轻人,他想要找到破解鬼脉的方法。
那自然是凤凰血。
唐子有的时候在想,自己为什么不是凤凰,而是被人唾弃的坟,如果自己是凤凰,直接把血给他,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。
那天在回北京的大巴车上,唐子意外的发现,自己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人,是雨渭阳。
雨渭阳的眼睛很漂亮,黑亮黑亮的,笑起来很温和,或许是因为长途车太无聊了,雨渭阳笑着和他聊天,说:“我叫雨渭阳,你呢?”
那一刻,唐子忽然心里决定了,不管是什么,一定要让雨渭阳活下去,就算遭天谴,也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唐子苦笑了一声,说:“老板是第二个收留我的人,我却差一点就恩将仇报……”
唐子抬头看着温白羽身边的万俟景侯,说:“万俟景侯,如果我的凤凰胆救不了雨渭阳……麻烦你,就麻烦你帮忙找找襄王墓。”
万俟景侯淡淡的说:“我会的,我也要找,只是顺便而已。”
唐子点点头,说:“他的手冷得很,别再耽误时间了……多谢你。”
万俟景侯没有再说话,只是“哧——”的一声将温白羽身上的龙鳞匕首拔出鞘。
温白羽吓了一跳,抓住万俟景侯的手,说:“等等,你干什么?”
万俟景侯很简明的说:“取胆。”
温白羽说:“取胆?那不是要刨开唐子吗?那还能活吗?”
唐子笑着说:“老板,你忘了吗,我是灾祸的根源,本身就活不过三十,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,化成一堆灰烬,还不如救雨渭阳一命,也算做件好事。”
温白羽眼眶有些发酸,攥着万俟景侯的手不松开。
万俟景侯看了一眼他的表情,说:“这是他的决定,再说……他之前还要杀你。”
万俟景侯的后半句说的很轻,其实并不是想让温白羽听清楚,他只是觉得温白羽和唐子的感情很深,温白羽甚至为了唐子眼眶发红,这让万俟景侯心里有些怪怪的,或许是不高兴,他只高兴温白羽看着自己。
小饭馆开了这么多年,毕竟是好几年的相处,温白羽又是大咧咧的性格,自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。
温白羽说: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?非要用唐子的胆去救雨渭阳吗?”
万俟景侯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有。”
温白羽吃惊的看着他,既然万俟景侯说有,那就一定管用,温白羽下意识的非常信任万俟景侯,心情一下就放松下来,说:“什么办法?有办法早说啊!吓死我了!”